列御寇:天而不人与无用之用

本篇文寄自然意旨,谴责社会人为的政治人生。庄子奉自然之天至上,以自然之天统治人生,则反对人为用智用情,消弭人心归服,无违背自然而遭天谴,无人为之争,生命以自然为归结,分享自然无穷乐趣。以自然之天统御政治,则无 政治有为而安于自然之所得,不论贫富而远轶于舐痔得车的无耻政客,使生命超然。如孔子汲汲于社会有为,远离自然真性,困于内智外情,终不可为"贞于"(辅治)。为"贞干"者必须能放弃躁动人心的强烈追求,顺自然昏默,谦下通达,如正考父趋向自然而有功绩。总之,本篇文诣在反对社会政治,追求自然人生。故庄子不得骊龙千金珠,不做牺牛衣文绣,远避社会浸染,盾自然无用之用,做天而不人的自然人。

 

虚而遨游  无使人心归服

 

是内智外情的集合,有情有意是人伪的先决条件。社会为众人所构合,故人心集社会众人之粹。但若让人心归服于某一社会的崇高,必使真性陷落于社会人伪的深渊。庄子尚自然真义,忌人心归服。故当列御寇遭到了人心归服使,则深以为惊悸,认为这样终要“其所患”。然列御寇不能自拔,愈使人心归服。结果,与之交游的人越来越多,则与之相害的人也就越来越多。这说明列御寇无法摆脱社会人伪的情智力量,招致了 自我破坏自然之性的最大祸害。“汝非汝能使人保(归附)汝,而汝不能使人无保汝”。但无论如何,为保自然真性,就应该做到“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汛若不系之舟,虚而遨游者也。”无情无智,饱食遨游,像飘然无所系的船只,虚己无心而遨游。总之,要完全从社会情智中摆脱出来,顺自然之漂泊荡漾。只有这样方能让人免于人心归服,获得重塑自然之性的机会,从险恶的人心中逃脱出来,回归安详的天而不人的自然境界。

 

无人为自是遁天刑

 

道家思想能宗于自然,安于自然和顺于 自然的宁静无争。但与此相反,儒墨思想则违背自然无为,破坏自然的宁静无争。凡有儒墨的地方就有不宁的争讼,故庄子举郑人缓学儒及其弟弟学儒为例。说二人相互与争, 结果出现缓自杀的悲剧。且还其德,“以贱其亲”,即还要贱其双亲。故儒墨争讼,的确有害无益。但在现实中,众多儒墨之徒却不无自以为是,追求人为之利,违背自然,其结果都将可能像郑人缓那样“遁(遭)天之刑”,走向毁灭。然有“古之人天而不人”,安其自然之所安,不安其人为之所不安。如“圣人安其所安,不安其所不安;众人安其所不安,不安其所安”。故庄子对当是之时,搅扰人性而张狂自傲的儒墨行径作出了有力的抨击与批判。

 

两种不同的归趣观

 

有朱漫学屠龙,“单千金之家,三年技成而无所用其巧”,这是有悖于自然的人为悲剧,是小民所做的徒劳而无功的事情。故庄子说:“众人追求本不该追求的目标,是酿造天下大乱的根源。因此,众人的徒劳不仅无功,而且有罪。她既破坏了自然,又毁灭了人类自身。然而,众人之所以会有这徒劳的事,原因则在于他们的浅陋、闭塞和对道的无知。

 

        小夫之知,不离苞苴竿牍,敝精神乎蹇浅,而欲兼济道物,太一形虚。若是者,迷惑于宇宙,形累不如太初。

 

    他们让自我精神耗于小事上,使形体劳累,却被博大的宇宙所迷惑,不知大道之本体。总之,小民、众人或小夫,以人为为归趣,求徒劳之事,违背自然,终于“蹇浅”、“迷惑”与“形累”中而归向灭亡。故庄子深为现实人类悲哀:“悲哉乎汝为,知在毫毛,而不知大宁。”

但圣人和至人却没有这种众人的现实劫难。他们“以必不必,故无兵”,不做违背自然徒劳而有害的事。因此,有大宁而无兵。“彼至人者,归精神乎无始而甘瞑乎无何有之乡,水流乎无形,发泄乎太清。”至人的精神不累于小事,却无限地延展至万事万物的无始之初,于纯粹的清静之所,在广漠虚无的境界。故至人的归趣在于自然的静谧和超自然的虚无。她们褪去了世事的形影,免受现实的干扰,获得了永恒的“大宁”。

 

舔痔得车的悲哀

 

庄子以自然观事,无富贵与贫贱之分,无发达与衰落之别,无体面与无耻之辨,无一切世事的地位、财富与权力的衡量标准。相反,庄子最鄙视的却是一切世事的地位、财富与权力等种种社会人为的产物。认为这产物才是最穷、最贱、最悲哀和最无耻的。于是,庄子描述了如下的生动故事。

 

宋人有曹商者,为宋王使秦。其往也,得车数乘;王说之,益车百乘。反于宋,见庄子曰:“夫处穷闾轭巷,困窘织履,槁项黄者,商之所短也;一悟万乘之主而从车百乘者商之所长也。”庄子曰:“秦王有病召医,破痈溃瘥者得车一乘,舔痔者得车五乘,所治愈下,得车愈多。子岂治其邪,何得车之多也,子行矣!”

 

为政效忠实乃为臣之务,做事有功而得到奖励亦合情合理。但庄子反对任何社会有为政治的投机取巧。认为其作为,悖自然之道,是舔痔得车的无耻行径。这是庄子对当权者的极大嘲弄,对现实黑暗统治的有力控诉。同时也表达了庄子对安贫乐道和得道自然的愿望。由此,庄子深刻地揭示了为富不仁和财富愈多愈无耻愈可悲的道理,并说明了人类只要以自然为滋养,则生活虽贫,心灵却富有。故庄子崇尚自然的虽无却有,鄙视社会的虽有却无。

 

孔子不可为“贞干” 不免于内刑

 

“贞干”喻辅政,是为政之务。孔子立儒学,施有为,积极入世于政,谋求政位,本是他的一向追求。然孔子命运多舛,生不逢时,在其入仕谋政多仕途上多遭险阻,始终难能如愿以偿。个中缘由,当然非是孔子不能顺应人类文明堕落的趋向,而是孔子在其顺应过程中,过于滞后,不能为人类文明堕落发展的裸露性和张狂性助威,却裹足于旧传统文明的礼仪规范,让时代掩饰着一层虚伪的德性,故时代与之不谋,抛弃了他的那种过于迂腐的热情与愿望。然而,庄子却以为,孔子之所以不可为“贞干”,又实非是由于他滞后于时代,不能为人类文明有为发展的裸露性和张狂性相契合,而是由于他更具有危害性,堕落性和虚伪性,更有助于推进人类走向灾难的深渊。这在以后的封建社会历史进程中,统治者能普遍遵奉孔子思想的这一事实,就足以证明了庄子的这种先见之明的论断。

 

        殆哉圾乎!仲尼方且饰羽而画,从事华辞,以支为旨,忍性以视民而不知倍,受乎心,宰乎心,宰乎神,夫何足以上民!彼宜女与?子颐与?误而可矣。今使民离实为伪,非所以视民也,为后世虑,不若休之。难治世也。

 

孔子使民“离实学伪”,是对人类自然本性的最大挑战。因此,若以孔子为“贞干”,人类将更加堕落,一切自然本性将荡然无存。于是,庄子反对孔子为“贞干”。希望存养人类的自然本性。为能做到这一点,庄子认为就要使人类免于“内刑”。“为内刑者,动与过也”。郭象注:“精而当,则外内于刑”(《庄子注》);林云铭说:“‘过’,谓事之悔尤”(《庄子因》);陈鼓应解:“‘动’,谓心之摇作”(《庄子今注今译》)。总之,人的内在刑罚,是指人类自然本性遭受破坏所造成的心灵悲剧。“离内刑者,阴阳食之”,阴阳调和为自然之要,但倘若阴阳失调,则必然会动摇自然本性,使人遭受内心极刑。如孔子内在阴阳失调,对人类险恶之心,患得患失,过度操劳,尤为不能驾驭人类的张狂之心而痛心疾首。故他九征“险于山川”的人心,分辨君子与小人,为实现其社会有为之治的目的而孜孜以求其“贞干”之务。然而其一切努力都只能更加背离和破坏人类自然的无为本性。由此可见,孔子是最受内刑痛苦的人,是破坏人类的祸首。因此,庄子一再抨击孔子的一切作为。

 

谦下通达无困惑

 

与对孔子抨击的另一面,庄子又试图表达谦下通达,自然随俗;无骄矜无傲慢的为人处世或为政之道。

 

    正考父一命而,再命而偻,三命而俯,遁墙而走,熟敢不轨!如而夫者,一命而吕炬,再命而于车上舞,三命而名诸父,熟协唐许!

 

这里,庄子完全表达了一种与其自然性不相侔的社会性内容。正考父以谦下被当作自然性的正面肯定对象,但在外物篇中,孔子却以谦下被当作自然性的反面否定对象,这是庄文中自相矛盾的内容。谁是谁非,难以确定。但无论如何,透过庄子对骄矜傲慢态度的否定和对谦下通达态度的肯定,则可以看出其所蕴含的随顺自然的意义。故庄子具体地阐述了谦下(正考父)、傲慢(而失者)、私心成见(内视)、自以为是(中德)和“穷有八极,达有三必,形有六府”等内容。总之,庄子在社会性的事迹中传达了自然性的意向,反映了庄子思想不同层次的夹杂和自相矛盾的现象。

 

不得骊龙千金珠  不做牺牛衣文绣

 

    倘若说,庄子不做官,不为政,藐视权贵,是其直率秉性之使然,毋宁说是其思想逻辑发展的必然结果。庄子思想的逻辑发展始于社会性,成于自然性,终于超自然性。而其自然性则是庄子思想的中心。故庄子极端崇尚自然人生,不做官,不为政,规避一切有害于自然人生的社会地位、名义与财富。于是,庄子把为政所为喻作是入九重深渊求骊龙颔下珍珠的危险行为。认为沉睡的骊龙一旦觉醒,取珠者必遭殃,“子为粉夫”。故自然人生,以保障生命形体为前提。但同时亦要保障内在心灵的自由本质。故庄子拒绝应聘,放弃了做大官的机会。

 

        子见夫牺牛乎?衣以文绣,食以,及其牵而入于大庙,虽欲为孤犊,其可得乎!

 

由此可见,庄子对保障自然人生的实践行为是彻底的全面的。其外在生命形体与内在本质都能尽享自然的赐予:无奢、无啬、无恨、无悔。这种人生是山河湖海的人生,是宇宙万物的人生。

 

庄子生命终极的自然观

 

庄子当面对自己的生命之火即将熄灭的时刻,表现出了惊人的坦然、从容和平静。他从自然中来,又到自然中去,是人类自然生死观和现实典范。

 

    庄子将死,弟子欲厚葬之。庄子曰:“吾以天地为官,以日月为连壁,星辰为珠玑,万物为送。吾葬具岂不备邪?何以如此!”弟子曰:“吾恐乌之食夫子也!”庄子曰:“在上为乌食,在下为蝼蚁食,夺彼与此,何其偏也!”以不平平,其平也不平;以不征征,其征也不征。明者唯为之使,神者征之。夫明之不胜神也久矣,而愚者侍其所见入于人,其功外也,不亦悲乎!

 

是啊!庄子岂要人为厚葬,有何珠宝能抵得上日月星辰,能比万物更丰盈?有何棺能比天气更宽阔更气派?!人不过一介陈尸,自然一物,从自然中来,到自然中去,来去管他暗暗是何物。它不过是阴阳之气的众和体,是道的外化和表现。在道体中,它模仿佛,有形无形,与道齐一,与物齐平。故庄子将死,超然万物,融于大道,是大死、大宁、大莽,是大道的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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