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安宪
男,1960年生, 汉族,陕西省西安市人。中国人民大学哲学博士,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教授。
《庄子齐物论》是罗教授在中国·深圳国际庄子研究会上所做演讲的电子文档。罗教 授精彩生动的演讲赢得了大家阵阵掌声,同时也加深了大家对庄子思想的理解。
讲到庄子,肯定会提到庄子的《齐物论》,《齐物论》是《庄子》书的一个篇名,“齐物论”这三个字,移动那个做何理解? 有两种不同的理解:一种是“齐物论”,有各种各样的关于物的理论,庄子要齐化各种各样的物论;第二种理解是“齐物之论”,在庄子看来,天下所有的物都可以把它看齐,都可以用同一的观点、同一的态度来对待它。我更倾向于第二种理解。
在庄子看来,天下一切事物,本无是非大小这样的差分,因为我们人,有了“成心”,也就是有了主观上的偏见,所以才显示出差分来。
庄子在《齐物论》讲:“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今日适越而昔至”这是《庄子·天下》篇中提到的一个辩题。一位中原地区的人今天出发去越国,可是昨天就已经到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因为古代交通不便,要从中原地区到越国,可能需要两三个月的时间。庄子借用这句话,想要说明,如果一个人没有偏心、没有成见,就不可能有是非的观念。
庄子在《齐物论》里还讲:
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
“道隐于小成”,“小成”即是小的成就。才有一点点小的成就,但却自以为把握了大道,自以为很了不起,自以为自己什么都清楚、什么都明白。一个人不知道自己不知道,是最可怕的事。不知道自己无知,是最大的无知。
因为有了“小成”,因为自以为自己发现了真理,自以为自己无所不知,因为有了是非的观念,所以,总是“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总是肯定自己的观点,而否定对方的观点,总是肯定对方所否定的,而否定对方所肯定的。所以,是非观念既是因,又是果。因为有是非的观念,总认为自己对,他人错,总是肯定自己而否定他人,这就又产生了新的是与非。
而真实状态又如何呢?在庄子看来,事物本无所谓是与非,本无所谓对与不对。是与非、对与不对都是具体的,是相对于具体的人或物而言的,是具体的人对具体的物的一种态度。用庄子的话来讲,就是: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
一个事物刚产生就开始走向死亡,旧事物的死亡也预示着新事物的产生。人一生下来,就开始走向死亡,我们离死亡只能是越来越近,而不可能是越来越远。在每个人的机体里,不断有新的细胞生成,也不断有细胞老化,不断有细胞死去。“方生方死”,有生就有死,有死才有生。正因为不断有细胞在老化、在死去,才会有新的细胞不断地出现、不断地生成。这就是新陈代谢。
彼与此、是与非、生与死、可与不可,都是相比较、相对待而言的。有彼才有此,有是才有非,有生才有死,有可才有不可,有肯定才有否定,有所肯定,必然就有所否定。所以,彼此、是非、生死、可与不可,都只具有相对的性质,而不具有绝对的意义。一个事物从一方面看是此,从另一方面看则是彼;从一方面看是是,从另一方面看则是非;从一方面来看是可,从另一方面来看则是不可。所以,此也可以说是彼,是也可以说是非。彼有一是一非,此也有一是一非。
但是,如果从超越彼此对立的立场来看,如果从天道的观点来看,其实并没有绝对的差别。“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彼此俱无,无以为对,无可无不可,这就是所谓的“齐物”,这就是道的根本。
庄子在《秋水》篇讲:
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以俗观之,贵贱不在己。以差观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则万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则万物莫不小。
以道观之,从道的立场来看,天下所有的事物都是一样的,是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的。如果从某一物的立场来看,每一物都以自己为贵,都以他物为贱,都自贵而相贱,但事物本身原本没有什么贵与贱。天下任何一种事物,都有比其更贱的东西,都有比其更贵的东西。因其所贵而贵之,则万物莫不贵;因其所贱而贱之,则万物莫不贱。同样的道理,天下任何一种事物,都有比其更小的东西,也都有比其更大的东西。所以,“因其所大而大之,则万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则万物莫不小。”
《齐物论》讲:
天下莫大于秋豪之末,而大山为小;莫寿乎殇子,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
这里讲的“大山”,就是泰山。泰山当然很大了,但泰山在整个宇宙之间,也算不了什么,比起整个宇宙来,泰山就是小了。“秋毫之末”,秋天的时候动物身上的毛发,这当然很小了,但是还有比它更小的东西存在,比如说肉眼看不见的细胞、细菌,因为有比它更小的东西存在,比较起来,秋毫之末也就不小了,也可以说是大。殇子当然是夭,是短命的,但是还有比殇子更为短命的,比如细菌,其生命只有几个小时。殇子比起细菌,也不能算作短命。相传彭祖活了八百岁,这当然是传说。八百岁当然可以说是长寿了。但八百年在宇宙之间,又算得了什么?八百岁比起海龟的三千岁,比起黄帝陵有五千多年树龄的“黄帝手植柏”,也不算作什么寿。
《德充符》篇讲:
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
如果从事物的差异上来讲,如果执意强调事物之间的差异性,那么,肝胆的距离就像楚国与越国的距离那么大;如果从事物的共同性上来讲,如果突出事物的共同性,那么,天下所有的事物都是相同的,都是一致的。
名家的代表人物公孙龙提出:“白马非马”,强调马与白马之间的差异。庄子则持一种截然相反的观点,庄子在《齐物论》篇讲: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
公孙龙强调事物之间的差异,庄子则突出事物之间的相同。马是马,牛也是马,羊也是马,它们都是动物。人也是动物,所以,人也是马,天下所有的东西都是马,“万物一马也”。
庄子为什么要持这样一种态度?他是要让我们把人世间的这些是是非非、这些大小之辨、这些同异之争,都应当看得更开一些,应当以一种超越的态度、达观的态度面对人世间的这一切纷争。
庄子在《秋水》篇讲:
井蛙不可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语于道者,束于教也。
井底之蛙有其空间上的局限性,夏天的小虫有其时间上的局限性,普通人有其成见的局限性。这些局限性都是应当打破的。人们往往纠缠于事物的大小、美丑、是非、曲直,但如果从更高的程度来看,这一切争执本来是没有什么意义的。
《则阳》篇讲:
有国于蜗之左角者,曰触氏;有国于蜗之右角者,曰蛮氏。时相与争地而战,伏尸数万,逐北旬有五日而后反。
一个国家在天地之间,犹如蜗牛般大小。国与国之间的战争,如置于天地之间,就如居于蜗牛左角者与居于蜗牛右角者之间的争斗。国与国尚且如此,人与人之间的争斗又算得了什么?
庄子高扬的是对于事物超越的立场,是对于事物达观的态度。庄子在《齐物论》篇讲: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
人的认识水平,可以分为四种境界,一是“有是非”,二是“有封”,三是“有物”,四是“未始有物”。道无所不在,道者混冥弥漫而不可以复加。由道而观,“未始有物”;知“未始有物”,也就是知道,这是第一等境界。物由道而生,道无限,物也无限。知物没有极限,没有分别,这是第二等境界。物由道而生,作为群体,物没有界限;而作为个体,物则“有封”,也就是有区别、有差异。知物“有封”,也就是只见树木,而不见森林,此为第三等境界。“有封”还只是个别的局限性,“有是非”则是全面的局限性,也就是所谓的“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也就是对立的双方各执一端而不及其余。知“有是非”,强调事物的是与非,这是第四等境界。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其至就是“以为未始有物”。“未始有物”,并非真的没有物,并非真的否认事物的存在,而是不“以物观之”,而是以“齐物”的态度对待事物。
“齐物”是人的观点、人的态度,亦是人的精神境界。齐物所要达到的,并非闭上眼睛而齐物,而是张扬一种挥洒自如的精神。
齐万物,齐生死,并非为齐而齐。齐与不齐,是人的一种观点与态度,物本身并不受这种观点与态度的影响。并非以道观物,物由此而就化归为一;以道观生死,生亦即是死,死亦即是生。齐物论,只是要高扬一种精神,一种豁达、舒放、淡泊、旷然的精神。
通过“齐物”,最后所达到的境界,就是《齐物论》所讲的“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就是《天下》篇所讲的“独与天地精神往来”。
“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独”,就是独往独来之“独”;“独”,独立而特行。天地间只有一个我,我行走于天地之间,我可以放得下一切,我可以以超然、达观的态度面对一切、迎接一切。这是一种精神,也是一种境界。这种境界,既是精神高度自主的境界,也是精神高度自由的境界。这正是庄子的人生追求,这正是庄子的人生境界。
庄子追求的人生就是自然、自在、自由、自性的人生。这种人生,就是庄子所讲的“逍遥”,就是“逍遥游”的人生。《庄子》书的第一篇,是《逍遥游》,第二篇是《齐物论》。《逍遥游》追求的是一种人生境界,《齐物论》是达到这种境界的一个途径。
可以看出,庄子所倡导的是一种自由而恬淡的精神生活,庄子所追求的是人的自由与自主,庄子所强烈反对的是物对于人的凌辱、摧残与统治。
就此而言,庄子哲学也许少有现代意义,这也正是庄子哲学在20世纪60年代遭到强烈批判的根本原因。但也正因为此,庄子哲学具有重要的后现代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