俳优与《庄子》的文章风格

  《庄子》文章风格之奇,历来所共知。这种风格的形成,固然与时代背景、地域文化及《庄子》本身思想等方面的作用有着密切关系,但俳优的影响同样不容忽视。
    俳优,也被名之为“滑稽”,是指主要以诙谐的言辞和举止娱人的艺人。他们的言辞,除了我们所熟知的插科打诨、造为隐语和讲说笑话,还包括说唱具有一定篇幅、带有诙谐嘲戏性质的故事。《三国志•魏书•王粲传》裴注引《魏略》说曹植“诵俳优小说数千言”,这里所说的小说,根据王运熙、胡士莹先生的看法,当是指类似于《鹞雀赋》一类的说唱故事 (王运熙《汉魏六朝的四言体通俗韵文》,《汉魏六朝唐代文学论丛(增补本)》,复旦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胡士莹《话本小说概论》,中华书局1980年版)。汉代的《神乌赋》、《田章简》、《韩朋故事》的出土,说明了这类故事在民间的广泛流传。而我们由《神乌赋》纯熟的艺术形态及技巧的运用,也不难推知,这类说唱故事在先秦时期已经出现,而且数量颇丰,伏俊琏先生在其俗赋研究系列论文中对此已多所钩沉。
    《庄子》和俳优的关系,前人已有零星述及。《史记•孟子荀卿列传》中就有庄周“猾稽乱俗”的说法。顾实在《汉书艺文志讲疏》中论及“杂赋”时也提出:“此杂赋尽亡,不可征,盖多杂诙谐,如《庄子》寓言之类者欤?”(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而秦汉俗赋正是带有诙谐嘲戏性质的说唱故事(程毅中《敦煌俗赋的渊源及其与变文的关系》,《文学遗产》1989年第1期)。但迄今为止,尚未有人对此作系统的论述,可见这一课题具有相当的挖掘与开拓的空间,本文仅就俳优与《庄子》文章风格间的关系略作申发。
    《庄子》文章风格之奇,首先体现为奇异的神幻色彩,这种特点的形成与俳优就有一定关系。《逍遥游》中说:“齐谐者,志怪者也。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本文所引《庄子》均据郭庆藩《庄子集释》,中华书局1997年版)成玄英《疏》云:“亦言书名也,齐国有此俳谐之书也。……齐谐所著之书多记怪异之事。”把“谐”解释为“俳谐之书”是正确的,宋玉的《对楚王问》和《晏子春秋•外篇第八》中都有与这个故事显然是同出一源的描写,宋玉本是俳优型的人物,《晏子春秋》中也多有和俳优滑稽之辞类似的故事,足可见《庄子》中最为后人所称道的、充满神幻色彩的鲲鹏寓言正是来自于俳优小说。俳谐之书多记怪异之事,本不足为奇。因为“穷乡多异”(《史记》卷四三《赵世家》,中华书局1982年版),民间本来就流行着大量的神异传说,这类传说自然就成为俳优故事的重要来源;再加之“世好奇怪,古今同情”(黄晖《论衡校释》卷三《奇怪》,中华书局1990年版),俳优为了能招徕听众,在说唱故事中多述怪异是很正常的。《汉志》小说家类所著录作品中有《伊尹说》二十七篇,其书虽佚,但论者多以为《吕氏春秋•本味》乃剟自《伊尹说》中。从《本味》所记伊尹说天下至味一段文字来看,其内容就颇类《山海经》,而其文体则近于大赋,显然就是俳优所诵说的故事。又《说文•鸟部》“鹫”字释云:“《师旷》曰:‘南方有鸟名羌鹫,黄头赤目,五色皆备。’”《汲冢琐语》亦记叔向语曰:“吾闻师旷曰:‘西方有白质鸟,五色皆备,其名曰翚;南方赤质,五色备,其名曰摇。’”《说苑•辨物》也有师旷说“东方有鸟名谏珂”之事,这三段话当是来自《汉志》著录的《师旷》六篇中的同一篇,其风格也与《山海经》相类,应为俳优讲诵神异事物时所用的底本。考《庄子》一书,也颇多此类内容,如冯夷、肩吾、禺强、西王母、委蛇等,即见载于《山海经》中。又《山木》叙太公任说意怠鸟,《艺文类聚》卷九○引《庄子》佚文述老子说凤鸟事,均与师旷之语相近,可知这种“×方有鸟”的叙述模式必是俳优说唱此类故事时的常用套语。据陆德明《经典释文序录》所说“《汉书•艺文志》《庄子》五十二篇,即司马彪、孟氏所注是也。言多诡诞,或似《山海经》,或似占梦书,故注者以意去取”,可知古本《庄子》中更多谲怪诡诞之事,如《山海经》郭《注》引“十日并出”、“三头人”,《一切经音义》引“夸父”诸事,都见于《山海经》中。今虽多已不存,但俳优与《庄子》间的关系亦可由此而见一斑。从这些地方,都不难发现俳优的言辞在《庄子》文章神幻色彩的形成中,所具有的重要影响。
    《庄子》文章塑造人物亦以奇见长,这与颇为夸张的容貌、神态及动作的描写密不可分。如《盗跖》“盗跖闻之大怒,目如明星,发上指冠”、“盗跖大怒,两展其足,案剑瞠瞋目,声如乳虎”、“今将军兼此三者,身长八尺二寸,面目有光,唇如激丹,齿如齐贝,音中黄钟”,这种描写多见于民间说唱文学,像敦煌文献中的《韩朋赋》:“朋年卅未满,二十有余。姿容窈窕,黑发素丝,齿如珂佩,耳如悬珠。”《伍子胥变文》:“臣闻秦穆公之女年登二八,美丽过人。眉如尽月,颊似凝光,眼似流星,面如花色,发长七尺,鼻直颜方,耳似珰珠。”《降魔变文》:“其师子乃口如溪壑,身类雪山,眼似流星,牙如霜剑。”这种与说唱有关的写法在先秦两汉时期已颇为流行,如宋玉《登徒子好色赋》:“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汉书•东方朔传》:“臣朔年二十二,长九尺三寸,目若悬珠,齿若编贝,勇若孟贲,捷若庆忌,廉若鲍叔,信若尾生。”由宋玉和东方朔近乎俳优的身份可以推断,这种描写是俳优说唱故事人物时的常用套语形式。《盗跖》中又写孔子被盗跖怒斥之后,“再拜趋走,出门上车,执辔三失,目芒然无见,色若死灰,据轼低头,不能出气”。类似的描写又见于《史记•日者列传》:“宋忠、贾谊忽而自失,芒乎无色,怅然噤口不能言。于是摄衣而起,再拜而辞。行洋洋也,出门仅能自上车,伏轼低头,卒不能出气。”按《龟策列传》《正义》云:“《日者》、《龟策》言辞最鄙陋,非太史公之本意也。”所谓“言辞最鄙陋”,正说明了宋忠、贾谊见司马季主故事的民间性质。此类长篇作品决非寻常的街谈巷语所能言说,应是出自俳优所演说的故事,则这种对于神态的夸张描写也属于古优的常用手段,王褒《僮约》写便了被教训后,“仡仡扣头,两手自缚,目泪下落,鼻涕长一尺”,即与此颇为神似。
    像这种明显受到俳优故事影响的夸张的神态容貌描写也多见于《庄子》他篇,如《人间世》写支离疏“颐隐于脐,肩高于顶,会撮指天,五管在上,两髀为胁”,《大宗师》中的子舆“曲偻发背,上有五管,五藏之管向上。颐隐于齐,肩高于顶,句赘指天”,都是极尽夸张之能事,其笔法类于宋玉《登徒子好色赋》、戴良《失父零丁》中的丑态描写,显然是源自民间说唱故事。又如《田子方》:“御寇伏地,汗流至踵。”“汗流至踵”是极写惊恐之貌的描绘语,在敦煌变文中就多有“遍体汗流”的描写。这句话又见于《韩诗外传》中的楚丘先生见孟尝君故事:“孟尝君赧然汗出至踵,曰:‘文过矣,文过矣。’”据伏俊琏先生的研究,这个故事明显受韵诵体俗赋的影响(《先秦“故事俗赋”钩沉》,《中国文化研究》2004年冬之卷)。《论衡•言毒》中也有类似描写:“孔子见阳虎,却行,白汗交流。”这一故事的具体情节已不可知,《史记•孔子世家》中说的“孔子要绖,季氏飨士,孔子与往。阳虎绌曰:‘季氏飨士,非敢飨子也。’孔子由是退”,应该就是它的梗概。《索隐》认为:“今此谓孔子实要绖与飨,为阳虎所绌,亦近诬矣。”则司马迁和王充所记录的故事当是来自短书小传一类,和民间故事有着很深的渊源关系。可见这种描写也是出于俳优无疑。
    《庄子》中的这类描写渊源于俳优的说唱故事,不仅有其文献上的依据,亦可由俳优的表演方式推知。俳优的表演,除言语外,还包括了神态、行动等的摹拟。《滑稽列传》中的“优孟衣冠”,便是优孟着孙叔敖衣冠,模仿其生前言谈举止讽谏楚庄王。任半塘先生《优语集》在记录优旃语“令麋鹿触寇”后亦加按语云:“此等语在当时,宜不止于语,且已形象化,当场效麋鹿触寇之足状。”(上海文艺出版社1981年版)由汉画及汉俑中滑稽艺人的形象来看,其造型大多举止夸张、神态生动。如南阳县草店汉墓中一幅舞乐百戏画像中的滑稽艺人,一手前伸于嘴边,一手后扶于臀部,腹凸臀伸,单腿跪地,长舌吐出,颇为可笑。再如郫县宋家林汉墓中一说唱俑,长裤欲坠,双腿弯曲,缩颈歪头,呲牙咧嘴,张口吐舌,情态怪诞。这些表演,必然是配合着故事内容而进行,在讲唱中穿插以种种滑稽可笑的动作神态,博得观众一笑。不难想见,当俳优说至“口呿而不合,舌举而不下,乃逸而走”(《庄子集释》卷六《秋水》)时,定是张口吐舌,做仓皇逃走状;至“两展其足,案剑瞋目,声如乳虎”时,又必会两腿箕踞,双眼圆睁,做大声呵斥状;至于演说种种丑态时,那无疑更要缩颈歪头,呲牙咧嘴,极尽眉眼生动之能事。显然,如果没有这些夸张的描写,俳优的滑稽表演根本就无法进行。所以,结合文献与文物两方面的依据,我们可以确定,《庄子》文章塑造人物以奇见长的特点,必是来自俳优故事。
    《庄子》文章之奇,又体现于文辞的奇肆。他的语言,时而汪洋恣肆,时而恢诡谲怪,时而诙谐风趣。而这些,恰又是俳优的滑稽之辞所具有的特点。
    《史记》之《樗里子甘茂列传》、《滑稽列传》中“滑稽”一词,司马贞《索隐》都解释为“酒器”,“以言俳优之人出口成章,词不穷竭,如滑稽之吐酒不已也”。从《滑稽列传》所记载的俳优之辞来看,多“出口成章,词不穷竭”,可知这种说法大体无误。析而言之,则一为文辞赡丽,层出不穷。如“优孟谏楚庄王葬马”、“淳于髡讽齐威王罢长夜之饮”之善于体物,刻画详尽,均逼似赋体;次为随境生发,变化无穷,《汉书•东方朔传》中的“东方朔与郭舍人射覆”一事就是极明显的好例。而这也正是《庄子》语言的特点,《庄子•寓言》云:“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穷年。”所谓“日出”者,王先谦《庄子集解》释为“不穷”,最惬本旨。《庄子》之文,汪洋恣肆,辞采富丽,“如长江大河,滚滚灌注,泛滥乎天下”(高似孙语,转引自闻一多《庄子》,《闻一多全集》第2册,三联书店1982年版),非“不穷”不足以拟之。“曼衍”一词,马叙伦、高亨均训为“流行不定之义”(马叙伦《庄子天下篇述义》,龙门联合书局1958年版;高亨《诸子新笺》,山东人民出版社1961年版),按《齐物论》:“化声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穷年也。”可知卮言就是“化声”,郭庆藩《庄子集释》引郭嵩焘语云:“言随物而变,谓之化声。”卮言为无心之言,故能因循万有,随境生发,如水之曼衍,流行不定,所以高亨先生径将其定义为“圆转无定之言”,而《汉书•陈遵传》“鸱夷滑稽”颜师古《注》恰为“滑稽,圆转纵舍无穷之状”,真可谓若合符契。
    “滑稽”又可被解释为“乱同异”之辞,《樗里子甘茂列传》之《索隐》引邹诞生云:“滑,乱也。稽,同也。谓辨捷之人,言非若是,言是若非,谓能乱同异也。”按《史记•孔子世家》“儒者滑稽而不可轨法”,“不可轨法”即韩非所说的“儒以文乱法”,则“乱同异”之说也不为无据。征之于《滑稽列传》,若优旃之谏漆城,郭舍人之斥乳母等,都可称得上是“言非若是,言是若非”。这种“乱同异”之语,又恰是《庄子》惯用的手段,《齐物论》云:“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诡憰怪,道通为一。”一切在日常语境中绝对对立的范畴的界限被《庄子》一一打破,这便是“恢诡憰怪”的奇言。而“恢诡”即“吊诡”、“憰诡”(于省吾《双剑誃诸子新证》,中华书局1962年版),《天下》论《庄子》之文为:“其辞虽参差而憰诡可观。”成玄英《疏》云:“憰诡,犹滑稽也。”便是把《庄子》的奇言与俳优的滑稽之言等量齐观了。
    《滑稽列传》“复作故事滑稽之语六章”《索隐》引姚察云:“滑稽犹俳谐也。”按《文心雕龙•谐隐》:“谐之言皆也。辞浅会俗,皆悦笑也。”可知滑稽有幽默之义,滑稽调笑是俳优的当行本色,而《庄子》文章的幽默也是众所周知。同时,俳优的“出口成章”每多骈语、韵语,《后汉书•蔡邕传》中就有“连偶俗语,有类俳优”的说法。善用骈语、韵语,又正是《庄子》文章一大特色。所以综上四点,我们认为,《庄子》奇肆的语言风格的形成,与俳优滑稽之言的影响也是密不可分。《庄子》与俳优的关系是一个颇为复杂但又充满趣味的话题,本文所述仅是其中的一斑而已。俳优对《庄子》的思想有何影响,《庄子》又为何与俳优有如此密切的联系,这种联系对后世文人的人格又产生了怎样的影响等等,诸如此类的问题,都亟待加以进一步研究。
 
    原载《文学遗产》2006年第1期

<<:  庄子的“隐世”思想与苏州园林文化

>>:  公孙龙晚于庄子

中国民权第三届国际庄子文化节邀请函及日程安排

邀请函 庄子故里--民权将于2008年10月17日--19日隆重举办第三届国际庄子文化节,邀请您或...

台灣新竹市莊姓宗親會參加新竹市各姓協進會第20屆第1次會員大會

20151226新竹市莊姓宗親會參加新竹市各姓協進會第20屆第1次會員大會 ...

紫金严氏宗亲赴揭西上砂参加“法祖家庙重光庆典”纪念活动

2007年12月16日,紫金县严氏100多位宗亲代表赴揭西市上砂镇参加“法祖家庙重光庆典”纪念活动...

闽台庄严宗亲会领导在厦门亲切会晤

2008年9月27日,台湾庄严宗亲总会庄崇意总会长在福建省厦门市与福建省姓氏源流研究会庄严委员会庄...

闽台庄姓源流

庄姓源自芈(音m )姓,芈为颛顼五代孙季连之姓,其后裔受周封于楚,春秋楚国国君芈旅去世后,谥号“庄...